

“美国制药离开全球化一定会死,中国制药要发展,瓶颈也是全球化”
文|《财经》记者 辛颖
编辑 | 王小
特朗普上台仅两个月,美国大型制药的掌舵人已“呆”掉了,因为他们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制定下一步的计划。
2025年4月8日,美国总统特朗普发表讲话称,美国将对药品征收关税,不到一周前,他才刚刚宣布关税调整药品可以豁免。
中美医药谁更依赖对方?
《财经》:特朗普最终会对药品全面加收关税吗?
孟八一:特朗普加关税,我觉得政治游戏的成分比较浓,真正能落实的可能性比较小。最后可能贸易顺差比较大的国家可能做一些税收调整,不太可能大面积加收关税。
《财经》:美国有可能只对中国药品加关税吗?这样对两国的制药业会有什么影响?
孟八一:这是有可能的,但很难说到底会走到哪一步。
美国90%的抗生素依赖中国,它能在三五年内就找到替代中国的大规模抗生素发酵基地吗?中国在内蒙古、东北、甘肃都有大规模的发酵基地,这是难以很快在美国建立起来的。
《财经》:美国可以从印度或其他国家采购吗?我们注意到,美国企业已经将中国的布洛芬原料药订单,转移向了印度。
孟八一:在抗生素上目前是没有可替代选项,尤其是发酵生产的。因为印度太热,气候不适合大规模发酵;欧洲的成本太高,劳动力很贵,即便美国愿意花几倍的价钱从欧洲买抗生素,当地也没有这些工厂,同样涉及重建问题。
布洛芬不太一样,因为它就是一个化学合成剂,在印度或墨西哥生产都是一样的。而且解热镇痛的药有很多。但抗生素不行。
美国现有药品的原料中75%直接或间接从中国进口,怎么可能在几年内把中国的基础产业的50%-60%搬到美国,不现实。
现在的难题是,整个制药全球化遇到了瓶颈,两国的政治格局就是如此冲突、不可开交。那么全球的制药工业该怎么办?现在大家都没有主张,谁也看不清。
《财经》:业内也在探讨最坏的情况,中美医药业的全面脱钩。
孟八一:中美生物制药产业如果全面脱钩,短期对美国影响比较大,长期对中国影响比较大。
尽管现在美国大药企30%的管线都是从中国购买,但是如果两国的制药业完全不来往,那么美国找到合作替代方比中国要容易。因为美国对中国依赖的是材料和人力,而中国对美国的依赖是源头创新、是商业化、是市场,中国对美国的依赖是一个长期矛盾。
比如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(NIH),它的数据库一旦对中国关闭,那么中国的创新药企会很难。
《财经》:中国创新药的研发对美国数据库类信息的依赖程度有多高?
孟八一:在中国,生物科学这一块,可以说几乎所有的项目都直接和间接与美国相关,基本都是基于早期美国的数据和美国NIH的一些项目。因为中国真正完全的源头创新、发现新靶点、发现新的治疗机制的药很少,主要以me-too和fast-fallow为主。
所以比起加关税,我更关心中美医药产业互通的环境。2023年拜登政府的《生物安全法案》里提到一条,凡是美国政府投资的在美国的这些基础研究项目,就是NIH这些项目,不允许敌对的国家参与。
除非你注册一个美国公司,比如像百济神州,它现在基本是一家美国公司,大股东、销售团队都是美国的。但是像恒瑞这种公司怎么办,你不能说把整个恒瑞都搬到美国。
这些都是未来有可能要面对的难题。我们必须承认,过去50年,在生命科学方面,全球基础研究的资源基本都在美国。
我做过一个研究:2000年,全球30大公司上市的重磅药物,只有5%是跟美国NIH项目有关;到2022年,还是这30家公司,上市的200个药物中96%都是直接和间接来自于NIH。
这不仅是中国的问题,全球的生命科学的源头基本都在NIH,包括像英国的剑桥、瑞士的巴塞尔现在贡献的比例都很低了。
全球制药产业链会重建吗
《财经》:美国为什么需要制药业回流本土?
孟八一:大量药品短缺,这是美国一直想解决的问题。即便它的制药业在很多方面都是全球第一,但还有一个很不幸的数字,它是全世界发达国家中药物短缺最严重的。它短缺的不是先进的新药,而是老药短缺、便宜的药短缺、临床急需的药短缺,比如抗肿瘤药、化疗药、抗生素等。
特朗普想让这些大企业都帮他。现在象征性的,强生和礼来都花了几百亿美元在美国建厂。但是通过加关税,逼着制药产业回流到美国,不现实,也不大可能。因为美国制药业已经深度融入全球产业链,发展到现在,连基本的工人、工程师都没有,再加上美国的工会制度有很多限制,几乎无法在美国重建这条产业链。
其实美国的制药业是一个很奇怪的工业,跟别的国家制药业都不一样。首先美国是全球药品的最大制造地,也是最大的创新药国家,占全球的药物制造差不多60%,也就是说全球的创新药大部分都是在美国生产的。
这些创新药往往是在欧洲、中国做前期的部分,到最后成品的制药绝大部分都是在美国本土完成,一个是考虑安全,一个考虑效率。相对创新药的价格来说,它的制造成本仅是很小的部分。
第二,美国是全球药物的最大销售国,如2024年全球药品销售收入大约1.3万亿美元,美国差不多占6500亿美元,占全球一半。全球的药物消费的40%是在美国。
同时,美国既是全球最大的药物出口国,也是最大的进口国,美国的整体药物贸易已经持续十几年的赤字。美国每年出口药物大概两三千亿美元,同时从国外进口的就是各种原料药、制药中间体等4000多亿美元,也就是说它每年药物贸易亏1000多亿美元。
在这个背景下,美国还有一个很大的问题——制药工业的增值能力一直是下降的,就是使用同样多的原料、工人生产出的药品,创造的价值是逐年减少,成本和效益比这么多年一直是下降的。
原因就是美国的制药工业对国外依赖越来越严重,外包越来越多,外包成本也越来越高。这说明美国的制药工业越来越依赖全球。
过去50年,全球制药都是跟着美国制药的步伐在走,同时美国制药越来越变成了全球制药。现在,特朗普既不可能把整个药品生产全部放给国外,也不可能全部收到国内。所以最终不太可能大范围施行药品关税,象征性的个别产品征收关税做个样子。
《财经》:如果中美医药产业脱钩,我们还有机会绕道其他国家维持这种联系吗?成本有多高?
孟八一:当然这是可以的,比如中国把科研的信息获取转移到第三国去。所以我认为,中美制药业是不可能完全断开的。
近十年中国的药物研究,在全球的地位很重要。全球制药企业20%-30%,甚至可能达到40%,它的早期项目都是从中国购买的。
药物创新的研究,跟半导体、手机、电动汽车不一样,生命科学的研究主要靠人跟人之间面对面的这种交流,没有办法阻断的。NIH的国际学术会议还是会进行的,研究论文还是会公开的。只是获取会变得越来越困难,最终就是我们在药物上投入的成本越来越高,也是全人类对药物研发的投入越来越高。
《财经》:全球制药业会受到什么影响?
孟八一:特朗普上台这两个月,美国的大制药公司都已经呆掉了,不知道该怎么制定下一步的计划。即便特朗普还没有对医药行业有什么大的举动,现在他还顾不上,但是全球制药公司的大额交易已经停止了。
受美国《通胀削减法案》影响的一批要降价的药物,已经被这些大公司抛弃了,所以它们现在急需补充新的产品管线,将其抵押给银行,维持公司的运转,这是大药企一贯的模式。
叠加新冠疫情的影响,2022年后,全球前30的制药公司手里有5000亿到8000亿美元的现金,它们手里有大量的钱,在全球物色收购目标。此前美国制药市场已经有消息在传辉瑞、礼来要有大的并购,赛诺菲、GSK都在酝酿几百亿甚至上千亿美元的交易,但是过去一年到现在都没有发生,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。
责编 | 张生婷